我第一次见到老乌兰恰特(以下简称乌兰恰特)是在1956年,当时,我们家搬到二工区大院,它在剧院西南侧,相距不到百米的样子。
一
乌兰恰特,电影戏剧都能上演,有时还召开会议。一到重大节日,市里乃至自治区的党政军领导就齐聚乌兰恰特。剧院东侧是青砖花墙围起的一个院子,供领导乘坐的车辆停放。当时没有国产车,轿车大都产自苏联和东欧国家,比如华沙、伏尔加和莫斯科人等,其中还有不少吉普车。我们这些孩子对这些车辆充满好奇,围着叽叽喳喳地议论。有几个已经上了学的大一点的孩子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说,这辆是乌兰夫的,那辆是奎璧的,那辆是吉雅泰的,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我们大都是头一次听到,当然忙不迭会点头称是。一位剧院的工作人员怕我们捣乱,就吓唬我们说,车不能摸,因为通了电。我们信以为真,连忙离开了。有一个孩子胆大,用手摸了一下车,没有什么感觉。我们立刻围了上去,把手放在车上,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惊动了前面提到的那位工作人员,他走了过来,要看看究竟。我们则把手又放在车上,还冲他伸舌头。他真生气了。硬把我们赶了出去。我们中间的几个孩子,把两根食指摁在下眼皮儿上,露出里面的红肉,还伸出舌头,发出嘞嘞的声音,这位工作人员凶巴巴地绷着脸,最后还是扑哧笑了。
有些观众骑着自行车前来观看电影戏剧。那时的自行车应该是比较高档的消费品,主人自然不敢怠慢,因此小心伺候。车子擦得干干净净,铃铛车灯一应俱全。他们骑车时腰板拔得挺直,好像自己是一路上众人争看的对象,自然要保持应有的矜持。
乌兰恰特有一个存车处,比现在人们常见的存车处更有气派。存车处有专门制作的车位,由约五毫米的钢筋制成。每个车位做工精良,涂以绿漆,存车位整齐排列,井然有序。存车费也不贵,只有二分钱。但仍有不少骑车的观众觉得钱花得冤枉(除了乌兰恰特,其他公共场所存车只需一分钱),因此就把车子倚在树干或墙边。这可急坏了存车处的老头们,那时还没有偷车的现象,那几个存车处的老汉就拿我们小孩说事,吓唬不存车的观众,很多时候,我们这些被看作是爱捣乱的孩子到了睡觉时间,已经钻进被窝了,还听得到他们扯着相当地道的本地口音,用铁皮做的话筒吓唬那些拒绝存车的夜场观众:“观众同志们!把你们的自行车放在存车处!小心孩子们拔了你们的气门芯!”存车老汉们太高看我们了,好像我们有多么神通广大,一边睡觉,一边还能拔气门芯!进入梦乡前,我一听到“小心孩子们拔了你们的气门芯”就笑了,因为大一点的孩子看出了其中的语病——观众身上是没有气门芯可拔的。
别看不少观众对存车费斤斤计较,外表却个个光鲜亮丽。小伙子让理发师把头发吹成最时髦的样式,上衣兜别着钢笔,不时装模作样地轻声咳着,以便把叠得方方正正的花格手绢拿出来,虚晃一下又放回原处,显得既文明又有涵养。夏天还好,短袖白衬衣露着一截胳膊,腕子上的手表自然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冬天麻烦一些,手表只能藏在暗处,有的年轻人不甘埋没自家的宝贝,就装模作样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整理着近乎完美的发型。可惜,他们不像今天的年轻人那样秉承“美丽冻人”信条,冬衣薄薄的,抬起胳膊,在袖口落下的时候,手表自然容易显山露水。
二
那时,不管是观剧还是看电影,都应该是四处声张的大事。早到的观众不时拿出影票或剧票,念念有词,轻声嘟囔着票面上的排号。如果身旁有犯着同样“病症”的观众也拿出票,也在那里喃喃细语,就好像遇上了知音,立即凑在一块,这样他们就有两个牌号供自己玩味。他们弹着票面,那嚓嚓的声响仿佛证实着主人值得纪念的时刻。也有人干脆用嘴唇含住影剧票的一角,仿佛挑出一面小旗,以便让更多人分享自己的幸运。那时的票很紧张,常常有人心急如火地希望买到观众手里多余的票,这些爱显摆的观众自然成为追逐的对象,他们用力摆着手或晃着脑袋,对失意的后来者既同情又掩饰不住自己的优越感。
不少小伙子身边都有一位心仪的异性。她们虽然有丑俊之分,但都显露出一种凛然的神态。这是她们的父母要求做出的样子,据说这样就足以防止男伴在他们觉得有机可乘的时候做出不雅举动。在她们察觉到男伴举动得体而且有分寸感后,脸颊就适时地泛出害羞而温柔的红润。在那个单纯的年代,这种自然流露的表情足以让男伴彻夜难眠。天气适宜的时节,女孩子的衣着大都是列宁装或裙装,前者英姿勃勃,后者温情脉脉,把女孩妆扮得楚楚动人。这些服装在细节上的变化,其灵感也许就来自乌兰恰特,来自这个剧院上映的苏联电影。莫斯科或列宁格勒姑娘身上的衣饰是这些女观众热切追捧的对象。你可以认为那些苏联姑娘就是那个时代的服装超模,而一场苏联电影,在中国少女眼里,就是一场流行服装的新闻发布会。在那个时代,青年男女都是以结婚为目的而交往的,影剧院是他们定情的最佳场所。在乌兰恰特,月下老人为了拴住一对对青年男女要用多少红绳啊!
乌兰恰特也是理想的社交场合。影剧开演前,观众们大声叫着熟人的名字,甚至不顾铃声的警告——即将演出,互相握手寒暄,那时候,看影剧是生活的大事,上演或上映的日子还没来到的时候,他们就不断议论着影剧的事,比如有什么明星啊,哪一个演员最漂亮啊,入场券是多么不好买呀等等。不知不觉间,他们仿佛提前享受到了节目所带来的欢乐。在呼和浩特市首屈一指的影剧院,意外地遇到故友,都格外的兴奋,一方面是为了友情,一方面也是为了互相示意——像观看影剧这样的美事,自己当然不甘人后。虽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他们内心都热切地希望对方像小喇叭那样传播自己在如此高贵的场合现身的消息。一般而言,他们的愿望是不会落空的,在他们热切交谈的同时,他们的内心差不多已经拟好了各自需要通报的名单。这样,当他们日后向人们透露在乌兰恰特遇到大家熟悉的某某时,顺便宣告自己也在高档娱乐场度过了令人陶醉的时光。满脸艳羡的听众问讯影剧的事,接下来的节目就要看这位“宠儿”的口才了。不过,即便他结巴,大家也会聚精会神地从其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拣拾自己需要的内容。这样,虽然没有买票,也好像有过身临其境的感觉了。
乌兰恰特虽地处市中心,然而当时呼和浩特的两大繁华地带,也就是新城和旧城,都距这里有一段距离,所以当时显得有些荒凉。比如乌兰恰特东侧的姑子板村的土墙上就用石灰画着白圈,这是用来吓唬狼的。可是乌兰恰特却是另一番天地。白天,这座建筑好像烘焙得奶香四溢的蛋糕,以一种近乎娇艳的乳黄色矗立在纯净的蓝天下。这时,剧院上映着最新的电影,除了国产的,大多是前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剧院外并列着一队由排子车改制的贩货车,应时的瓜果,各色的炒货,应有尽有。卖冰棍的也不居人后,响亮地报出所售的品种。
到了夜晚,这些小贩点起马灯或电石灯,与乌兰恰特的灯光交相辉映,把剧院衬托得格外热闹。观众们大都提前来到剧院,尽可能多地享受那种近乎节日般的气氛。小伙子拿出一元钱,在当时那可是一笔“巨款”,要不是有个姑娘在后面充当尾巴,是绝对不会如此慷慨的。他们小声地与小贩讨价还价,卖家则高腔大嗓地予以回应。生意人大概知道,自己越是提高嗓门,这位带“尾巴”的小伙子就越容易就范。
三
还有的观众俨然乌兰恰特的熟客,他们一边向小贩投过有点不屑的目光,一边向同伴透露还更有趣的场所。果然,在上一场电影还在上映时,乌兰恰特的喇叭就宣布观看下一部影剧的观众可以提前入场了。乌兰恰特西侧有一个很大的休息室,足足可以容下三四百人。休息室的西南角是一个食品部。其中的各色食品真让人大开眼界,干鲜果品以及糕点糖果不下二三十种,还有冰糕、汽水和冰棍供观众挑选。那时还见不到冰箱,制冷就由从冬天储藏的湖冰解决。恋人们脸对脸幸福地享受着一盘冰糕。顺便交代一下,盘子一般是搪瓷制成,是要押金的。也有一段时间不用交押金,因为盘子用糯米制作,先吃冰糕,后吃盘子,别有一番风味和乐趣。很多观众喜好冰糖葫芦,不知是出自哪位巧手师傅,一串串葫芦裹着又薄又脆又晶莹剔透的冰糖,就像五彩的琥珀,看上去就让人垂涎欲滴。其他食品也被装点得“花枝招展”,向顾客热情地召唤。比如花生仁吧,食品部可不愿将它们草草出手,花生衣被小心翼翼地剥掉,又粘上颗粒状的香脆的糖衣。吃上一粒,那种脆、甜和花生特有的味道富有层次地在食者的口中次第出现。余香在口的时候,人们不禁细细地凝视着一粒粒花生,它们像一个个故事,虽然内容相同,但永远不会让人厌倦。也许有些忘情,有的年轻人把花生粒抛向上空,再用嘴接住,这种带有杂耍意味的举动引来喝彩。在即将进人剧场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也都很友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品味到那种不期自至的快乐。女孩儿一边轻声咳着,一边宽容甚至友好地看着男人们几乎有些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休息室蓝雾弥漫,更显出热闹和人气。在那个年代,只要是有人(这里指的是成年男人)的地方,就有这种司空见惯的现象。对吸烟横加指责本身似乎就应当受到指责。这就是那个年代的逻辑。
也有禁止吸烟的地方,在进入剧场的时候,大家自觉地熄灭了烟卷。舞台左侧有一个“请勿吸烟”的立式灯箱,蓝底白字向观众发出轻柔的提醒。也有个别观众不分场合地叼起烟卷,明灭的烟头立刻召来了剧场的工作人员,一般都是女同志。她们用手电射向这位不拘小节的观众(避开脸部),于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就这样结束了。这个手电还有其他用处。总有姗姗来迟的观众,电影上映时,虽然有银幕反射的光亮,但刚入剧院,还是方向难辨,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先用手电看清座位号,又把灯光照在地上,为观众引路,最后,灯光又照在那个空座上。
这时,就要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胖一点的观众要起身让道。后面的观众生怕漏掉精彩的片段,脑袋随着迟到观众的行进左右摆动。他们一方面有些讨厌这位观众的干扰,一方面也对他有一种隐隐的尊敬。如此轻慢地对待一部精彩的电影,这可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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