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五世纪初,北魏在入主中原,统一北方之际,出于巩固边防、强本固基的需要,在阴山一线设置了以六镇为首的边防军镇,与北魏长城共同构筑了强大的防御系统。是时,六镇除了防御柔然南侵之外,尚有加强对安置于此的敕勒统治之职能。
一、北魏六镇的设置
关于六镇设置的时间,史家所述不一。《魏书·广阳王渊传》:“昔皇始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配以高门子弟,以死防遏,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当时人物忻慕为之。”有史家以此为证,提出六镇初创于皇始(公元396-398年)年间,或皇始三年(公元398年)迁都平城之后。《魏书·来大迁传》:“延和初,车驾北伐,大迁为前锋,大破虏军。世祖以其壮勇,数有战功,兼悉北境险要,诏大迁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六镇”一词在史书中出现时间最早的记载,大体可知六镇设置应不晚于延和(公元433年)年间。也有史家更为具体地指出,六镇设置于太武帝延和(公元433年)中。
六镇所辖大部在今内蒙古地区。六镇包括哪几个军镇,最初也说法不一。清人沈垚(音“尧”)在其《落帆楼文集·六镇释》中,依据《魏书·高祖纪下》太和十八年八月诏和《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天德军条指出,六镇地理位置从西向东依次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因其考辨精审,已成定论。
沃野镇,北魏六镇最西的一个军镇,在六镇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其城址几度迁徙,北魏末北迁至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境内。沃野镇在史书记载中最早见于《魏书·刁雍传》,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刁雍上表,言其为沃野镇供给军粮一事之艰难。由此可知,沃野镇至迟在太平真君七年(公元446年)便已设置。
怀朔镇,北魏六镇至西向东第二镇,在今内蒙古固阳县怀朔镇城库伦古城。为六镇之首,特别在处理和柔然的关系中具有独特地位。《魏书·地形志上》:“本汉五原郡。延和二年(公元433年)置为镇,后改为怀朔,孝昌中改为州。后陷。”这是六镇中唯一可确定建置年代的军镇。
武川镇,北魏六镇自西向东第三镇,在今内蒙古武川县。其在六镇地位与怀朔镇相当,北魏前期更甚。武川镇设置年代无考。不过从武川地理位置来看,正处于过阴山、通漠北第一主道白道岭,北魏北伐常以其为中军主力路线,其位置显要,设军镇是当然的,年代亦不晚于太延年间(公元435-440年)。《魏书·高允传》:“后允从显祖北伐,大捷而还,至武川镇,上《北伐颂》,其词曰……。”“显祖北伐”在皇兴四年(公元470年)九月。
抚冥镇,北魏六镇自东向西第三镇,在今内蒙古四子王旗。其设置时间无考。孝文帝于太和十八年八月北巡边镇时曾到过这里。其地位低于沃野、怀朔、武川三镇,史书中记载较少。
柔玄镇,北魏六镇自东向西第二镇,在今内蒙古兴和县。其设置时间无考。孝文帝太和十八年八月北巡边镇最后一镇即为该镇,随后下诏安抚六镇城民,稳定北镇。孝明帝孝昌四年(公元528年),改镇为州,抚冥、柔玄二镇未及施行即陷没。柔玄镇在《魏书·灵征志上》中有两次记载较为醒目,一次是宣武帝正始“二年(公元505年)二月癸卯,有黑风羊角而上,起于柔玄镇,盖地一顷,所过拔树。”一次是“肃宗正光二年(公元521年)四月,柔玄镇大雪。”无疑,这是两次严重的自然灾害记录,与当地过度开发不无关系。
怀荒镇,北魏六镇最东边一镇,在今河北省张北县。《魏书·陆俟传》:“出为平东将军、怀荒镇大将。……世祖征蠕蠕,破凉州,常随驾别督辎重。”世祖征讨柔然在太延四年(公元438年),破凉州在太延五年(公元439年),可知其出任怀荒镇大将在公元438年前,因此,怀荒镇设置当不晚于太武帝太延年间(公元435-440年)。北魏前期,怀荒镇地位较为重要,除了防御柔然南侵外,该镇当时管辖着大量被征服的敕勒部民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北魏六镇从设置到孝明帝正光五年(公元524年)改镇为州,前后经历近百年。公元494年,孝文帝迁都洛阳,是时,柔然亦由盛转衰,六镇的地位也相应发生变化。由最初的皇族高门“拥麾作镇”,到后来六镇镇将“一生推迁,不过军主”,可谓天上地下,加之官不择人,政以贿立,重役巨敛,民不聊生,遂生乱象。公元524年,沃野镇人破六韩拔陵举兵起义,引发六镇起义。公元534年,魏分东西,北魏灭亡。可以说,北魏六镇的兴衰基本上是伴随着北魏王朝兴替的。
二、六镇在北魏与柔然关系中的地位
柔然,《魏书》、《北史》称蠕蠕(旧读“软”),是北魏统治者对柔然的蔑称。柔然是柔然人的自称。柔然是公元四世纪初才形成的民族。他与拓跋鲜卑相邻而居,二者关系较为密切。其族源历来有三种说法,一为“东胡之苗裔”,二为“匈奴别种”,三为“塞外杂胡”。大部分学者倾向于第一种说法,即“东胡中的拓跋鲜卑”。
四世纪初,柔然始祖木骨闾从拓跋鲜卑中分离出来。木骨闾死后,其子车鹿会始有部众,自号柔然。公元391年,拓跋魏向柔然发动第一次大规模进攻,取得胜利,柔然臣属于拓跋魏。公元四世纪末,北魏南下统一中原,使得柔然乘机在漠北发展势力,并开始骚扰北魏北彊。柔然在大檀统治期间(公元414-429年)达到极盛阶段,与北魏相对峙。而此时的北魏,外有夏、东晋、柔然、北燕交相围困,内逢灾荒,遂放弃对柔然的进攻,转而采取修筑长城等一系列防御措施。但收效甚微,柔然仍不断骚扰和掠夺北魏边境,甚至于围困了亲征的拓跋焘。为彻底解决柔然的威胁,公元429年,拓跋焘再次亲征,大举进攻柔然,取得决定性胜利。自此,柔然元气大伤,不敢再犯魏边,双方进入短暂的和平时期。从五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北魏在邻近柔然的边境上设置军镇,防备其侵扰,其中便包括六镇。
统一中原后的北魏将战略重点放在了河西地区和西域一带。而此时的柔然也逐步恢复势力,由于北魏北彊边防的加强,遂将视野亦转向西域地区。此后近四十年时间,双方在西域地区争夺,各有所获。在此期间,北魏共大举北伐九次,其中有四次规模较大。但漠北草原广袤辽阔,便于柔然回旋,北伐功效微乎其微。这种局面的最终打破,缘于属柔然的敕勒之副伏罗部于公元487年率部起义,从柔然部落中分离。至此,柔然由盛转衰。
从公元487年到公元534年北魏灭亡,近半个世纪中,北魏与柔然间的关系是和平友好的。这期间,柔然扰魏边仅四次,北魏北伐柔然仅两次。而双方互派使者次数多达二十二次。
北魏与柔然同出一源,分离后,一个南迁中原,接受先进文化,逐步进入封建社会;一个北入大漠,建立奴隶制政权。在双方近一个半世纪的交集过程中,有战有和。战时,双方互争人口、牲畜、财物;和时,双方互派使节,亦曾和亲。无论战和,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强了二者关系,有助于民族融合。有一点需要说明,北魏与柔然是中国分裂时期国内的两个割据政权,柔然的历史同样是中国历史的组成部分,这一点不容置疑。
六镇作为北魏边境镇戍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北魏与柔然关系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毋庸置疑,防御柔然南下侵扰,是设置六镇的初衷,也是六镇之首要职责。如前文所述,北魏为防御北方柔然南下,在其北部边境修筑了2000余里的长城。《魏书·太宗纪》:明元帝泰常八年(公元423年)“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置戍卫”。《魏书·天象志三》:泰常“八年春,筑长城,距五原二千余里,置守卒,以备蠕蠕”。今天内蒙古的达茂旗、固阳县、五川县、四子王旗、察右中旗仍存有北魏长城的遗址。为充分发挥长城的防御功能,北魏又陆续在辽东至河套的广大地区建立了近百个军镇,与长城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北魏南迁洛阳前设置军镇五十个左右,占北魏军镇总数的一半以上。这其中,包括六镇在内的二十六七个军镇均设置于太武帝拓跋焘时期。北魏前期,在入主中原和统一北方过程中,需要一个稳定的边防,军镇的设立体现了这一战略思想。但是实现战略意图还需要有军事才能的指挥官,这时,以拓跋(元)氏宗室、帝氏九姓和勋臣八姓家族为核心的跟随拓跋魏南征北战的鲜卑贵族开始在六镇等军镇中担任军事首长。如城阳王长寿曾任沃野镇都大将,阳平王颐、汝阴王天赐曾任怀朔镇大将,元英曾任武川镇大将,安定王休曾任抚冥镇大将,江阳王继曾任柔玄镇(都)大将,拓跋建、拓跋比陵曾任怀荒镇大将。
北魏曾在公元443年、449年、458年和470年四次大规模北伐,并都深入到漠北柔然王庭,甚至北达石水(今蒙古国哈鲁伊河)。这些军事行动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六镇及其他边镇兵源、军马、粮草、情报等方面的支持,特别是熟悉北边军事形势的守镇将领。史料记载,六镇人口组成主要为:镇将及其属下的各级军官,数量庞大的镇戍军,敕勒降众,汉人和少量的柔然人、内迁的丁零人、匈奴人等。六镇军民主要从事游牧生产,为北魏军队提供所需军马也是其应有的义务。《魏书·源贺传》载其“都督三道诸军,屯于漠南”,《魏书·源怀传》:“景明以来,北蕃连年灾旱,高原陆野不任营殖,唯有水田少可灾亩。”再如前文述刁雍上书所言为沃野镇运送军粮一事,均说明当时北部边镇为保障军粮供给,在军镇宜农之地实行屯田农垦,且已有陆田、水田之分。这是北伐大军最为关键的生命供给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魏书·蠕蠕传》载怀朔镇将杨钧利用其掌握的柔然军政情报,就安置阿那瓖一事提出异议。可见六镇在获取柔然各类情报方面还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北魏前期北镇防御系统的建立,有利于防止柔然侵扰,维护北部边境安宁,对于北魏将主要兵力用于中原地区征战和镇压各族民众反抗都起到了积极作用。由于这一防御政策的实施,柔然对北魏的侵扰始终未造成重大破坏,六镇军事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为加强对北镇的控制,北魏后期还曾将六镇组合成不同的军区,如孝明帝时怀朔、沃野、武川为一个军区,由怀朔镇将(大将)兼任军区长官。孝明帝前期,陆延都督沃野武川怀朔三镇诸军事,任怀朔镇大将。孝明帝中叶,宇文福都督怀朔沃野武川三镇诸军事,任怀朔镇将。柔玄、抚冥、怀荒三镇也曾构成为一个军区。由此也可看出北魏后期六镇军事地位有所下降。事实上,在北魏南迁洛阳后,柔然对北魏已不造成大的威胁,六镇职能也相应转变。从安置阿那瓖一事来看,六镇将领尽管在处置关于柔然相关事宜方面有一定话语权,但其职能重点更多的向管理镇户方面转变。随着北魏在中原地区的经营进一步巩固,其崇尚文治,专注汉化成为重点,北边六镇地位逐步降低。其镇将选任也不再严格,甚至由政治斗争中失败的被黜将领担任,《魏书·于景传》:“忠薨后,景为武卫将军。谋废叉,叉黜为征虏将军、怀荒镇将。”而镇将贪残聚敛,镇户贫困挣扎,各类社会矛盾尖锐激化,最终引发直接导致北魏灭亡的六镇起义。
三、六镇在北魏与敕勒关系中的地位
敕勒,史书又称赤勒、赤狄、狄历、高车、丁零、铁勒等,属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民族。敕勒最初游牧于贝加尔湖附近,汉代臣属于匈奴,东汉时,其势力逐渐壮大。四世纪初,敕勒各部主要分布在漠北贝加尔湖、鄂尔浑河、土拉河流域,塞北地区及内地河北、山西、河南、甘肃等地。北魏的统治者拓跋鲜卑很早便与敕勒交集,《魏书·序纪》:公元364年,什翼犍“讨高车,大破之,获万口,马牛羊百余万头”。四世纪后期,居住于大漠南北的敕勒各部成为拓跋魏征服、掠夺的主要对象之一。四世纪末、五世纪初,北魏不断征讨敕勒,约有六七十万人(一说一百六十万)被其迁到漠南地区。此时,北部军镇已陆续建立,南迁敕勒各部遂被安置于各军镇。由史籍记载可知,北魏统治下的敕勒大体分四部分:东部敕勒,主要集中在六镇中的柔玄、怀荒二镇和相邻的御夷镇;西部敕勒主要集中在武川、怀朔、沃野(一说抚冥、武川、怀朔)等镇;北部敕勒指六镇以北,漠南一带之敕勒部落;河西敕勒主要集中在河西统万、高平、上邽(音“规”)(一说沃野、统万、高平、上邽)等镇。前文所述六镇人口组成中的“敕勒降众”即由此来。那么,六镇之建立,也就不仅仅是为了防御柔然南侵这一个目的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以军镇的形式统治南迁的敕勒各部。
纵观北魏一朝,其与敕勒就是统治与被统治,压迫与反抗的关系。北魏对敕勒各部的统治方式在不同阶段是有区别的,魏初至五世纪初,北魏拆散敕勒降众氏族部落,将其沦为官私奴隶,这与北魏早期的奴隶制社会制度有着直接关系。从五世纪初至以六镇为代表的北部军镇建立,北魏允许敕勒保留氏族部落组织,建高车附国,并置“护高车中郎将”,统治敕勒降众。从北部军镇建立直至魏亡,北魏利用军镇对敕勒实行分割统治。在北魏统治敕勒过程中,敕勒上层贵族逐步成为北魏统治敕勒降众的代言人。如斛律部帅倍侯利降魏后,魏赐爵孟都公,其孙大那瑰,赐光禄大夫,除第一领民酋长,大那瑰子斛律金,也就是后来为高欢唱《敕勒川》的人,初为军主,后除第二领民酋长。被统治的敕勒各部要纳贡赋,服劳役,服兵役。因其善骑射,又成为北魏与柔然互相争夺的有生力量,敕勒各部确实也是北魏野战军和京师守卫中重要组成部分。
有压迫就有反抗,从南迁敕勒各部被北魏强行统治的那一天开始,敕勒人民便不断以各种形式寻求自身的自由,有互相串联,北逃大漠的,有斩杀镇将揭杆而起的。尽管每次反抗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从公元五世纪初至五世纪末,敕勒人民反抗北魏的斗争此起彼伏,其中规模较大的有三次,分别是:公元430年,河西敕勒因“将吏侵夺”而“叛走漠北”;公元471-473年,西部敕勒和东部敕勒相继爆发以反对军役征发和官吏侵剥为中心内容,以返回漠北为主要目的的大规模反魏斗争;公元498年,因孝文帝“召高车之众随车驾南讨”,敕勒人民掀起声势浩大的反战起义。三次反抗斗争,使得大部分漠南敕勒返回漠北草原,沉重打击了北魏统治。至公元六世纪二十年代,敕勒人民又同各族人民一起发动了规模宏大的六镇起义,最终推翻了北魏的统治。在这期间,柔然阿那瓖受北魏政府邀请,率部与北魏共同镇压六镇起义,这对冤家戏剧性地进行了一次合作。《魏书·于栗磾附昕传》:“(于昕)孝昌中,使蠕蠕,与阿那瓖擒逆贼破洛汗听明、出六斤等。”时于昕任武川镇将。《周书·杨宽传》:“寻而城陷,宽乃北走茹茹。后,讨镇贼破之,宽始得还朝。”时杨宽为怀朔守将。二人都是在六镇义军攻破武川、怀朔二镇后北投柔然,后随阿那瓖镇压义军返回北魏。
六镇作为北魏统治南迁敕勒的代表,不但见证了二者间这种艰难的民族融合过程,而且也成为敕勒接触中原地区先进生产力,不断提升民族素质的舞台。《魏书·高车传》:漠南敕勒“数十年后,渐知粒食”。说明当时敕勒南迁后不但知道了吃粮食,而且还学会了农业耕种。这种生产方式的转变,强有力地影响着敕勒社会的进步。同时,六镇在强化对敕勒统治的过程中,也推动了漠南各族文化上的交流与认同。从六镇人口组成可知,当时在六镇居住着汉、鲜卑、柔然、敕勒等各族人民。在长期的生活生产中,各族人民互相影响,各自的语言、民俗、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发生嬗变。如因祖父获罪迁徙怀朔,生于怀朔的汉族人高欢,自小生活在六镇,养成鲜卑人的习俗性格,常用鲜卑语与人交流,是汉人鲜卑化的例子。再如同样生活在怀朔的西部敕勒贵族斛律金,在后来为高欢唱本族民歌《敕勒歌》时,高欢“自和之”。《乐府诗集》引述《乐府广题》的话:《敕勒歌》“本鲜卑语”,后“易为齐言”。是不是可以说,《敕勒歌》是有多种语言版本的。
综上所述,六镇的建立,一方面是为了防御柔然的南侵袭扰,另一方面是为了统治南迁的敕勒各部。这两项职能是随着历史变迁此消彼长的。不论哪项职能,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北魏、柔然和敕勒的民族融合。民族融合是整个南北朝历史时期的主旋律,因此,北魏六镇有着特殊的历史地位,研究六镇历史的意义也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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