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草原民族入主中原的历史作用,兼评“草原民族入主中原是‘侵略’、是中华民族‘灭亡’、‘亡国’”的论点
近年来,关于“草原文化对中华文化发展的历史作用”这一
命题的研究,引起了国内外的关注。
一些学者在文章、报告中认为,草原民族入主中原是“侵略”、“入侵”,是“中华民族的‘灭亡’、‘亡国’”,这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例如,2009年5月28日《南方周末》副刊“在这里,读懂中国”专栏用整版发表了冯八飞先生的《我的中国性格》一文,文中说,“南北朝五胡乱华已可算作亡国”,元朝灭宋“是中国第一次亡国”,清灭明“是中国第二次亡国”。
又如,2010年第14期《南风窗》载谢奕秋先生的文章《海陆统筹:值得吸取的历史教训》,文中指出,明朝以后,“定都北京的中央政权把主要精力用于防备来自北方的蒙古、日本或俄国势力的侵袭”。将蒙古族视为与沙俄、日本帝国主义侵华一样的“侵略者”。
再如,2010年8月17日,应邀为“第七届草原文化主题论坛”做主题报告的武汉大学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级教学名师赵林先生,在题为《农耕世界与游牧世界的冲突融合及其历史效应》的学术报告中,宣传了西方人的“黄祸”论,指出:匈奴、突厥西迁与蒙古西征毁灭了发达的欧洲支明,造成了历史的倒退;拓跋鲜卑、蒙古、满洲等北方游牧民族“侵入”中原,入主中原,造成了中华文明的大破坏,其结果则是游牧民族被融合、游牧文化被中华文化所同化。
在近年来的文艺作品,特别是影视作品中,也时常可以听到类似的声音。这就应当引起重视了。
中共中央十七届五中全会强调,要“充分发挥文化引导社会、教育人民、推动发展的功能,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增强民族凝聚力和创造力”。
如果仅仅是学者在书斋里坐而论道,发表什么奇谈怪论以标新立异,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是,《南方周末》、《南风窗》都是国内发行量较大、影响较广泛的报刊,其舆论导向自然不能不引起关注;而身为“国家级教学名师”的赵林先生,在“第七届草原文化主题论坛”上应邀宣讲“新黄祸”论,我身为草原文化的研究者,如果不能有所回应,也就是不够礼貌了。
首先,应当指出,冯八飞先生、 谢奕秋先生、赵林先生的“国家”、“民族”观念,是荒谬的。
“中国”者,谁人之国家?中国乃是中国人即构成中国人的各个民族之共同的家园。
“中华”者,谁人之民族?中华民族乃是构成中华民族的56个民族之统一的称呼。
诚然,在历史上,“中国”作为国家疆域的范围,“中华民族”作为民族共同体的内涵,都有变化的过程。
在秦、汉以前,“中国”与中原相似,一般是指关中、中原一带。周朝建立时,齐鲁尚属于东夷之地,两淮为淮夷之地,吴、越、楚、巴、蜀等地尚为“被发纹身、雕齿漆额”的南蛮之地;燕、赵、晋、陕中部、北部,大都为诸狄所居;宁、甘、青等地大致为西戎牧地。此后,随着统治疆域的扩大、变易,“中国”逐渐演变为现在的疆域。而在这一历史进程中,伴随着封建王朝的更替。这种更替虽然是执政者的改变,是旧王朝的灭亡、新王朝的取代,却不是国家的灭亡。如果说元灭宋是“亡国”,清灭明是“亡国”,那么,元朝不是中国吗?清朝不是中国吗?如果説元朝不是中国,那是什么国?如果说清朝不是中国,那又是什么国?
“中华民族”的概念,是经过漫长的历史年代,从“华族——夏族——华夏族——商人——周人——秦人——汉人——唐人——宋人(辽人、西夏人、金人)——元人——明人——清人——华人——中华民族”逐渐形成的。在东汉以前,并无“汉人”的称呼。而国外则多以当时中原王朝的名称来称呼中国人。特别是唐代,国势强盛,影响深远,欧美各国至今还将华人聚居区称为“唐人街”,将汉装称为“唐装”,等等。华夏民族的形成,是许多原始部落血缘融汇的结果;汉民族的形成、发展、演变,也是不断吸收各民族血缘的结果。特别是,中国历史上曾经活跃的北方游牧部落、草原民族,有许多都从社会舞台上消失了。除了一部分融入了后来兴起的游牧民族,有相当部分融入了汉族。
同时,曾入主中原或建立过地方政权的北方游牧民族,大都也未认为自己是“异族”,而认为自己同样是炎黄子孙,特别是黄帝之后。例如,“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史记·匈奴列传第五十》)拓跋鲜卑始祖名昌意,为“黄帝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魏书·序记》)在“五胡十六国”中,匈奴刘渊建汉,表示骄胡与刘汉一家,自己继承汉统;匈奴赫连赫赫建夏,表示自己为黄帝之后,以夏为社;氐族苻坚建立前秦,羌人姚苌建立后秦,鲜卑乞伏国仁建立西秦,皆表示自己的王朝为秦朝之后续;拓跋鲜卑建北魏,以曹魏为正统;匈奴刘曜建前赵,羯人石勒建后赵,慕容鲜卑建诸燕,则是以春秋战国的诸侯为国名。其间虽然包含了维护统治需要的权宜之计,同时也表现出中华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是有利于民族团结、社会发展的,怎么能说是“亡国”呢?
实际上,西晋末年爆发的社会动乱,并非始自“五胡”,而是始自“八王之乱”,这是历史常识。“五胡建政”是从天下大乱的无政府状态走向安定统一,进而实现天下大治的过渡阶段。诸胡建政之后,采用汉制,选拔、任用汉族官吏,形成胡人之君与胡人之臣、汉人之臣共同执政的局面,取代了东汉、魏、晋豪强大族把持朝政的局面,促进了民族、文化的交融,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至拓跋鲜卑建立北魏,统一北方,为隋、唐二朝结束自西晋末年的社会大动荡、国家大分裂,实现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二次大统一,并创造中国封建社会中期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因此,中国、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形成与发展是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构成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各个民族共同参与、共同促成的。不了解这一基本点,便会对中国、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概念得出完全错误的认识。
其次,将草原民族入主中原说成“入侵”、“亡国”,等同于帝国主义侵华,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是为中外分裂势力分裂中国的阴谋张目。
冯八飞先生、谢奕秋先生、赵林先生可能没有学过中国历史,或者只是将封建正统历史观、大汉族主义奉为圭皋,因而得出了北方草原民族入主中原是如同帝国主义“侵入”并造成“亡国”的结论。研究中国历史的人都可以发现,中国封建社会的发展呈现出典型的螺旋式上升的特点——一个新的封建王朝建立之后,大都励精图治,经济发展,社会稳定,经过一段恢复、发展,进入繁荣阶段;随着统治阶级的腐败,社会矛盾激化,经济停滞、社会衰退,在自然、社会诸因素的作用下,爆发社会动乱,如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内战、农民起义、民族战争,等等,进而导致社会分裂。西晋末年、唐朝后期,均是如此。
在这样的历史关头,国家的统一、政治的更兴,往往都是通过封建王朝的更替来实现的。这种更替,或是通过统治阶级内部的权利交接或兼并战争实现,或是通过农民战争推翻旧王朝、建立新王朝实现,或是通过北方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实现。这三种形式虽然不同,但都是有利于中国封建社会的进步,有利于国家统一的,是符合社会发展要求的。
成吉思汗崛起朔漠,首先统一蒙古高原,建立大蒙古国,即确立了南下攻金、伐西夏,进而统一全国的战略。经过三代人的努力,至其孙忽必烈攻灭腐败无能的南宋,实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第三次大统一,并创造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第一个繁荣时代。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统一、空前的大繁荣,怎么能说是“亡国”呢?怎么能与帝国主义的“入侵”相提并论呢?
明朝中后期,政治衰败,权奸、阉宦相继操纵朝政,社会陷入动乱。朱明王朝已无力实现自我更新。李自成起义军推翻明王朝后却迅速腐败、瓦解,丧失了革故鼎新的能力。而崛起辽东的满清励精图治,实现统一,进而在蒙古科尔沁、喀喇沁等部配合下,攻入山海关,逐步统一全国。在当时的情况下,满清是代表了中国封建社会新兴的、进步的、统一的政治力量。如果不是满清实现统一,则中华大地不知又要陷入多长时间的分裂之中。清朝的建立,又一次实现了国家的统一、进步,并创造了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康雍乾盛世,将中华文明发展到新的高度,怎么能说是“亡国”呢?怎么能与帝国主义的“侵入”相提并论呢?
第三,维护国家统一、民族团结,还是煽动分裂,是一个原则问题。
有人说,学者发表个人的观点,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用不着大惊小怪。
如果是无关乎国家、民族命运的“纯学术问题”,当然用不着杞人忧天。
但是,冯八飞先生的文章是在国内发行量很大、影响很广的《南方周末》副刊“在这里,读懂中国”专栏发表的,那么,作者与编者“在这里”要引导读者“读懂”一个什么样的“中国”呢?是唯以汉族为“正宗”,而其他少数民族均为“异族”、“外国”的中国吗?
赵林先生的“新黄祸”论,是在“第七届草原文化主题论坛”上作“主题报告”发表的。这样的观点成了主题,草原民族成了“外国”的“异族”,草原民族南下中原、入主中原成了与帝国主义侵华一样的“入侵”,那还说什么“草原文化与黄河文化、长江文化均是中华文化的三大起源、三大组成部分之一”,还谈什么“草原文化对中华文化的历史贡献”?!(笔者2002年在昭君文化节“文化产业”论坛作主题报告时首次提出)
北方草原民族是来自“外国”的“异族”侵略者,那么,西域诸族呢?青藏高原诸族呢?西南诸族呢?如果按照冯八飞、谢奕秋、赵林诸位先生的逻辑推导下去,中国岂不是仅剩下了汉族了吗?这样,岂不是给国内外分裂势力提供了极好的口实吗?看看,你们中国自己的学者、“国家级教学名师”提出来的,北方草原民族是“外国”的“异族”,西域、青藏、西南诸族自然也不能例外吧,都是“外国”的“异族”吧?那你中国岂只是要“以长城为界”了,西域、青藏、西南诸地都不是你中国的呀?!
《南方周末》副刊的“编者按”称:冯八飞先生的文章“在作者的新浪个人博客上发表了一个多月,引起网友热烈讨论。”《南方周末》“编辑经过压缩并征得作者同意,予以发表,意在引起读者、网友们垂注和继续讨论,非本报完全同意作者观点之谓也。”
舆论是有导向作用的。作为一家发行量很大、影响很广的报纸,相信《南方周末》的编辑们也不会忘记这一点。那么,“本报”同意的“作者观点”是什么?“不同意”的“作者观点”又是什么?“意在引起读者、网友们垂注和继续讨论”的“意”又是什么呢?
冯八飞先生的大作提出,“你问我什么是中国性格,其实就是问:什么是中国?”
那么,“什么是中国性格?”
是提倡和而不同、和谐共处的性格?还是提倡“华夷之辩”,主张“以华制夷”,坚持大汉族主义、煽动民族分裂的性格?
那么,“什么是中国”?
是统一的中国?还是分裂的中国?
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团结和谐的中国?还是内乱不止、动乱、分裂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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